我在2017年初取得博士學位,但因為還沒有正職工作,因此在池上老家度過空窗年。2017年5月,受聯副邀請,我與卑南族前輩作家巴代進行「文學相對論」的紙上對談,討論原住民族文學之於自己究竟是什麼——當時根本還沒出書的我,試著寫下一些介於隔閡與親密之間的記憶。與其說是「書寫策略」,不如說是為數不多的情感、知識資源下的實情。
當月二十六號,我上臺北參與「文學相對論」的延伸活動,與巴代同台的,一場夜間的朗讀會。時近端午,凱道的原住民族傳統領域抗爭活動已經快要一百天,身在池上的我,是從一個名為Cidal的年輕詩人的社群媒體上得到許多資訊。活動場地就在博愛特區,我決定在抵達台北的傍晚時分,先去凱道看看。兩艘木船停泊在乾燥的空氣裡,提示在場與不在場的人,在一個與船有關的節日裡,卻從沒有人想過原住民的領域與水域。我走在寬闊的凱道上,有點想看清楚帳篷下的論述文字、寫著標語的物件、有土地與人像的照片。但沒有認識的人(還穿著晚間座談用的西裝外套),走得太近,難免有些唐突。所幸這是我非常熟練的情感,結束這場座談、返回池上後,我還是持續追蹤著Cidal的臉書。
七年後,Cidal出版了第一本詩集《在我身體裡的那座山Talatokosay A Kapah》,延續著一類混合憤怒與哀愁的聲調,詩集以四個不容易一眼看穿的分輯來佈置:「似惑生感」、「街頭歌唱會」、「烏鴉沒有來答唱」(內頁書:「沒有山來答唱」)、「你的揹袋讓我走得好緩慢」,分別(可能)對應幾個面向:有存在主義(在臺灣)氛圍的日常碎屑、因事而發的政治性應答、當代經驗中的勞動身體與「抗」原住民凝視、原住民族記憶、敘事的斷裂與再銜接。
關注Cidal的詩,對我來說,也是如何保有「憤怒」能量的一種選項。我向來有迴避憤怒的慣性,但憤怒畢竟是連結他人的一種方式。例如Cidal寫於巴奈於凱道露宿抗議一千天的〈長夜無疆〉:「誰殺死人群/誰看著人群被殺死/在人群中與人一同歌唱,吟詩/辯論與露宿街頭,想作為幽靈/從金鐘、元朗到太子站遊走/他從內本鹿、都蘭到凱達格蘭流離」。「無疆」不只是時空延長帶來的折磨,也可以是邊界的再想像。憤怒也可以敲擊冷漠,「去習慣習慣社會的年輕/往逝如何一再吹拂而不動你憤怒的心」(〈我不和你談論〉)。對於當代的治理失效、理解不能、文化扁平、日常重複、死亡似遠又近的威嚇,詩歌需要有反應。
我還希望提示自己的是,憤怒在他的詩中之所以如此多樣,不只是因為政治戰場的無時無刻、無所不在、詩人的無役不與,而是因為憤怒不應該被「消化」,詩也不是為了「消化」——憤怒並非一種歸納後的概念、總結後的情緒,憤怒是讓美學與現實顯像的動力。在〈要不要就一起加入漢人大家庭?〉裏,除了反諷非原住民族對原住民族的「論述」(或者指教、欽羨、同化、認知偏誤)之庸俗扁平,也可以是對於「大家庭」的警示(即使是所謂的「原住民大家庭」)。「成為以外的人」的第一層意義也在於此:憤怒是對「你(以為你)是誰」的一種提醒。
關於Cidal的憤怒,我們也可以在Sara Ahmed的《情感的文化政治》( 2004)看到相應的對情感、情緒、身體、行動之間的討論。
此外,相對於詩集中諸多具有公共性格的作品,他同時也佈置出許多稠密、憂傷、微縮的日常模型(多見於詩集的第一輯)。它們不見得服務於詩人的私人記憶,而是為了在宣言式的詩歌-政治之外(或之內?),保留得以成為「不同」、成為「以外」的暗示性訊息。
Cidal的詩裡還有許多動物,不過他不像貓派、也不像狗派,可能更接近似人非人的猿派,或者被指派「不祥」之意的鴉派。所謂「成為以外的人」的另一層對應,其實來自長期耕耘動物-文學研究的黃宗潔,所編著的書——《成為人以外的:臺灣文學中的動物群像》。詩中動物的頻繁出現,並非只是慣性的美學選擇,Cidal應曾意識到,身為原住民族寫作者,與「動物」之間,有生態、經濟、社會以外千絲萬縷的關係:例如在殖民的修辭與政治系統內,原住民在世界各地都有被「非人化」、「動物化」的歷史記憶;原住民族與動物的密切關係,寄託在口傳敘事、神聖知識、傳統智慧裡;在當代,動物跟原住民之間的關係,也同時受到「現代性」的擠壓——他的〈狒之死〉就是一次精彩的銜接。他當然還有其他發明。例如動物的「可愛」,來自人類文明的長期慣性與選擇,但他在〈給萌誒——寫給護家盟〉,讓可愛遇上憤怒,以貓之身/聲、以非同志之身/聲,也有機會為同婚、性議題發出「人以外的/以外的人」的奇妙呼喊。
關於物種、記憶、神聖知識的理解——黛博拉.羅斯的《野犬傳命:在澳洲原住民的智慧中尋找生態共存的出路》(臺北:紅桌文化,2019)在此深具對話的效果。「動物化」的歷史記憶,則讓人想起智利導演Hans Mulchi Bremer的紀錄片《人類動物園》(2010)。
這批詩歌中的街頭性格、不平聲音,使人想起(如今已略為遙遠的)莫那能,他們或都有驅動寫作的內在吶喊、具指標性的特定事件,更值得留意的,其實是他們詩中的移動軌跡與悼念意圖。(莫那能的〈來,乾一杯——致死去的好友撒即有〉與〈旳—悼記山海煤礦礦災兼記二○二一年五一勞工大遊行退休老礦工〉。比較近的參照可以是黃岡的《是誰把部落切成兩半?》、黃璽的《骨鯁集》,不過Cidal筆下談生死的曖昧幽深、談政治的刁鑽諷刺皆有過之而無不及。若以氣質而非修辭來看,另一可對話的作品,也許是前輩溫奇的《風吹南島》。試看溫奇的〈走過暈眩〉:「走過田地龜裂/鼠群爭食的日子//走過蓓蕾初開/老鄉露宿的公園//走過街道/你急切地揮手//只有眼睛的呼叫」「走過唯一的市街/斷裂的橋樑/走過唯一的山路/藤蔓與落石/浪花與斷崖//走過蜿蜒/走過暈眩」 與Cidal的〈人生編年——就這樣到了三月〉:「穿過狹窄的柏油路,舉起壁花的手臂/穿過靠右的社會制度,總有人想起/對多餘的轉向次數進行數次辨識/猶如虛設的測速照相,我厭惡/喜愛從左方而來的超車。在轉彎處折損」溫奇詩作的豐富性,主要來自於幾種語言與經驗板塊的碰撞(部落與都會、口傳與現代、家庭與職業空間);Cidal「接龍」了此類生命情境(並非文學上的傳承),然而出於自覺介入議題、強化語言實驗、內外資訊的交錯,使得Cidal的詩歌地形更加複雜——他(們)詩歌中的「走/路」,並不僅止於一套認同腳本的規劃、規範,也包含工具的(無從)選擇、外界景觀引發的反應與反映。
這是一本因問題而生,也帶來更多問題的詩集。例如,他的詩作中常見的(漢語的)「諧音梗」,如何置入、呼應、變化至今以來的,關於原住民族作家漢語書寫中「擾動漢語」的群組?或者,我更感興趣、卻尚無結論的,是他如何、為何集中地寫作死亡?鬼魂也是一種「以外的人」嗎?因此我對《在我身體裡的那座山Talatokosay A Kapah》的收藏(而非總結),也許同樣接近我刻意「路過」凱道抗爭現場(或者長期追蹤Cidal的臉書),所意圖保留的一種體感——在私人的、詩人的臉以外,還有以外再以外的人。